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传统中篇一个人的爱情6、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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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6

    石二柱进男河洗澡那年,也就是我们小学毕业那年,我进了城。进城后住在舅舅家里,上完了初中,考了轻工技校,毕业后进了国棉六厂。

    舅舅是从部队转业到国棉六厂的,时任副厂长。所以我没下车间,而是当了电工。老工厂都知道,“紧车工,慢钳工,吊儿郎当是电工。”电工还兼着维修工,平时没啥正经任务,上班就是瞎转悠。转悠时我看到了很多事情,引发了我的诗兴,写了不少句子,没头没脸地到处投稿。

    我的诗都是写在“沧海国棉六厂公用笺”上的。这些纸来得容易,副厂长办公室里多的是。去得也容易,可能被编辑们当废纸卖了吧。反正我从来没有收到过回音。后来我投稿时就附了一封信,大意是,老师您卖废纸前能不能告诉我一声,那样我就不用傻等了,我一个电工容易吗?

    这一招果然奏效,有个编辑给我回信了,说我有才情,没技巧,还告诉了我怎么修改。

    我按照编辑说的招数修改了,再寄回去,果然发表了。我得到了平生第一笔稿费,六元整。当时厂食堂的肉包子一毛五一个,我请全厂十二个电工每人吃了四个肉包子,自己还搭上了一块二。不过我很高兴,因为我证实了文化的价值,二十三行诗能换四十多个肉包子呢,每行顶两个。

    此事令我在我的电工同行中地位大增。我是有证据的。在此之前,他们都叫我“诗人小顺子”。在此之后,他们就叫我“诗人大包子”了。我成了诗人,觉得“于根顺”这个名字实在是土得掉渣,就去派出所改成了“于家傲”。

    那时我的户口已经迁入了沧海,但城里的户籍警也没文化,改个名还费了我挺大的劲。

    我的电工同行就更没文化,我改了名字以后,他们就不叫我“诗人大包子”了,改叫“诗人大鏊子”,也就是烙饼的鏊子。我长得是黑了点,但和鏊子还是有明显区别的。典型的没文化。

    那个编辑老师姓李。李老师我终身难忘,真是一个伟大的伯乐,虽然后来我多少令他老人家有点失望。发表了三首诗以后,我就对诗失去了兴趣,改写没人看的小说了,没按照他老人家的期望成长为沫若小川。

    我虽然不写诗了,却一直和李老师保持着联系。多年以后,李老师来沧海消夏,我还请他吃了一顿海鲜。李老师一边抠着螃蟹腿里的肉,一边说当年给我发表诗歌,并不是因为我写得好,而是因为他当编辑之前也是个电工。

    听上去,电工出身的诗人还不是少数?电工整天吊儿郎当的,确实和诗人很像,还都不修边幅。像我四处溜达,看着美丽的纺织姑娘,就写出了“金梭”啊、“曲线”啊之类。沫若可能是锅炉工吧,所以他能写出“燃烧吧”、“你这黑心的”等等。小川是个羊倌,溜溜达达地放羊,有人时吃草,没人时吃苗,就写点大豆高粱什么的。

    当然,把发表诗归功于电工这一点,我是坚决不能同意的,我的写作很有基础。我的基础就是经常给石二柱和于春梅写信,每周千言,至少坚持了初中两年和技校两年,加起来至少有十几万字,算是基础很扎实了吧?

    我进城后,他们三个也到公社上初中去了,还是同班同学。河阳屯的孩子上完小学,都要参加生产队劳动的,而他们三个仍旧上学,也算是木秀于林了。这主要归功于于春梅。

    因为我还在上学,所以于春梅也要上学,于支书只好从命。于春梅还不高兴一个人上学,需要一个同伴,就拉上了卢令令。两个女孩回家时还是有点害怕,毕竟十多里山路呢,于是又拉上了石二柱。

    上学这点事,对于村支书来说,不过是举手之劳。我离开河阳屯以前,觉得世界上最大的官就是村支书了,没有什么事情是村支书办不到的。

    于春梅给我写信最勤,抬头都是“顺子哥”。我当了诗人以后,给她纠正了很多次,她就是不改口。我火了,这个累!难道不知道“顺子”和“家傲”有着云泥之判吗?我生气了,于春梅也就改了。于春梅在别人面前是个很蛮横的人,我在于春梅面前是个很蛮横的人。

    石二柱好像还是个孩子,看他的信我就忍不住要笑。他对什么事情都没个主意,多数时候都听卢令令的。卢令令没有指示,或者不方便告诉卢令令的事情,他就问我的意见,我就高屋建瓴地给他醍醐灌顶。

    我一直没给卢令令写过信,虽然我最想知道的就是她的情况。我希望她能主动给我写信,但是她没有。好在我的鬼点子多,他们三个人也都在一起,卢令令的情况我还是知道的。

    也不对,卢令令还是主动给我写过一封信的,但我没回。

    7

    卢令令静静地坐在桌前,对着镜子出神。她的睫毛很长,眼睛很大,似乎有种淡淡的忧伤。仔细看时,又没有了。她小的时候,妇人都说这娃的眼睛会说话。男人都说,这娃是个美人胚子啊!

    她的眉毛很浓,额头不甚光洁,上面也有一些细细的绒毛,像是从头发往下延伸并淡化的,也像是从眉毛往上衍生的。算命先生说,此主婚姻不顺。再问怎么个不顺法,如何化解,算命先生却欲言又止了,只是含含糊糊地说了个“平时行善积德,急时逢凶化吉”。

    卢校长认为这不过是算命先生赖以谋生的手段罢了,给了几个钱打发走了。卢令令却暗中留了心。

    卢令令回头看了看,爸爸已经睡着了,但睡得不太踏实,经常咳嗽。黑边老花镜放在炕几上。她站了起来,替爸爸掖了掖被角。爸爸好像已经老了,脸蜡黄蜡黄的,头发乱糟糟的,就像枯干的茅草。父女两个相依为命。以前是爸爸一手拉扯她长大,现在是她精心照顾多病的爸爸了。

    民办教师虽然没有工资,多少也有点补贴。更重要的是,爸爸把所有的心力都用在她身上了。所以从小没有妈妈的卢令令,吃的穿的并不差,反而比小朋友们还要好些。

    可是,没有妈妈的感觉,也是别人无法体味的。小时候卢令令经常问爸爸,“为什么别人都有妈妈,就我没有妈妈?二柱的妈妈怎么不当我的妈妈?”

    爸爸蹲下来,两手扶着她的胳膊,很认真地说,“你有妈妈的,你妈妈很爱你的,很想你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妈妈为什么不来看我呀?”卢令令咬了咬嘴唇。

    爸爸就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瓜,“你妈妈现在没空,过些日子就会来了。”

    卢令令就数着手指头期盼了,很多时候,她不肯出去玩。就是担心如果妈妈突然回来了,第一眼看不见她,那该多着急。

    另外的时候,卢令令喜欢呆在石二柱家里。二柱娘会做各种面食,小兔子,小燕子,小刺猬。还会给她扎羊角辫,后来给她扎麻花辫。二柱娘真好,总是笑眯眯的,在她身边,总是感到热乎乎的。

    而在自己家里,卢令令觉得有点冷清,爸爸的话很少。石二柱家更像一个家。石大柱就像是大哥,有他在身边,谁也不怕。石二柱像是小弟弟,跟在屁股后面,听话。最重要的是,二柱娘就像妈妈。

    穷人的孩子早当家,没娘的孩子长得快。卢令令不再追问爸爸关于妈妈的情况了。妈妈一定是因为什么无法抗拒的原因离开了他们,不是不要他们了,妈妈一定在想着自己。而她自己,也经常梦见妈妈。做梦时她很幸福,可惜梦里也看不清妈妈的模样。

    山里的四季并不分明,夏日午后也不觉得有多热。卢令令走出了家门,顺着小道来到了死河边。河边有很多高大的榆树和柳树。这些树,每年都是同一个样子,默默地站在那里,看着河水流淌。

    卢令令坐在树阴下,听着蝉鸣,听着水声。阳光透过枝叶在地上照出了各种形状。风一刮,形状又变了……

    上述种种,就像是我亲眼看到的。其实坐在树阴下听蝉鸣的那个人是我。我觉得卢令令就在我身边。我虽然看不清她,感觉却很分明。她高挑,丰满,匀称,她的眼睛略深沉而忧郁。

    这也算是我作为诗人的丰富的想象力吧。卢令令的背影轮廓分明。正面的样子却已经很模糊了,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。

    卢令令已经融入这个水潭了,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。微风吹拂,丝丝缕缕的水汽飘来,我的眼睛有些潮湿。

    她坐着这里时,心里想的会是什么呢?